戴表元《豢夸二氏戒》原文及翻译
古有豢氏之国,其俗喜搏。有一人最善搏,力既盖一国矣,于其奋逆批控邀遏之术,特殚其巧焉。他善搏,虽趫健如堵墙跃其前,肘交而仆,由是人心服之,尽国中无与搏者。然谋折之挫之百方,乃相率奉之为燕游、醴食、声乐,以惫其体。其人亦以为吾搏已绝,浸淫欲兼他技,纵而及于戏弄博弈之事。众奉之者,外与之游,而实搏之不如也,心索而习之。久之搏成,度其人已不复可畏,一少年众恚曰:“吾属所为奉子者,以子能搏耳,吾今与子搏。”明日,搏于市,其人振腕翔踵而赴之,气喘然索矣。故今言技之不终者,以豢氏为戒。
夸氏之国有好德之士,亦犹是也。夸氏之国之士,叩之其策靡不知,投之其艺靡不习。自炎黄以前茫昧无名之初,沿而及于其身之所历,其间废置盛衰然否之迹,靡不通其故;自儒者之所当务,以至九流百家六合之外,奇诡恍惚之说,靡不能举其概,亦可谓辨博不常之士矣。去之而一邑,一邑敬之;去之而一州,一州异之;去之而天下,天下之士愧之,曰:“吾见此人,殆虚为士也。”则相与北游而事之,愿为弟子。出则安车,居则函丈,群弟子往来听其说,而先生坐授之。其说曰:“凡吾于学,弗能物物而精之也。
吾有要,学吾之要而诸所欲能者可举。”群弟子得其说与书,大喜。不期年,学皆成,先生处之洋洋然。其道有授而无受也,其能有出而无入也。心窃自幸:“吾既为天下师,何能劳苦复事学?今然后惟游乐是图,以毕其齿尔。”如是又几年,群弟子时造先生之居而究焉,先生应之不逾其初,稍稍厌而去之。益老益昏,师道益衰,学者益离,无所得食而归其国。其国之人不为礼。今人言为师者,又相戒毋若夸氏子然也。
戴氏曰:二氏子之取侮,其终身者不可追矣,抑或与从游者何太薄也?吾观自古志怪之书不一,其州国名号非人迹所经,诞谩无所考。信其事复非人世当有,故君子多略而不稽。兹二事有涉于教,吾故表而录之,以使偷近娱而安成名者警焉。
选自《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——哲理卷》
译文:
古代有个豢氏国,国内的风俗喜欢搏斗。有一个人最擅长搏斗,力气已经胜过全国的人,对于那迎击、拦截、阻挡的技术,独能穷尽其中的巧妙。其他善于搏斗的人,即使矫健如飞地像堵墙跳到他面前,一交手就会倒在地上。因此,人们从内心佩服他,整个国家中没有能和他搏斗的。然而谋划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折服他、挫败他,于是人们一起去侍奉他进行游乐、赌博、下棋一类的事。那些侍奉他的人,表面上同他交游,而实际上是由于搏斗不如他,在心里揣摩,并练习他搏斗的技术。时间久了搏斗学成,估计那个人不再可怕,一个少年当众激怒他说:“我们这些人侍奉您的原因,是因为您善于搏斗而已,我现在要和您搏斗。”第二天,在集市上搏斗,那个人挥动手腕、回翔移步应战,却气喘吁吁没有力量了。所以现在说起学技艺有始无终的,都拿豢氏作警戒。
夸氏国有个喜好道德的读书人,也像这个例子。夸氏国的读书人向他请教策略,没有他不知道;向他请教技艺,没有他不熟悉的。上自炎黄以前蒙昧没有记载的初始,顺延下来知道他本身所经历的事情,这中间的废弃和设置、兴盛和衰微、正确和谬误的事迹,没有不通晓其中缘故的;从儒生的当前任务,以至三教九流、诸子百家、天地四方之外,奇特诡怪、模糊玄虚的传说,没有不能列举它们的梗概的,也可以说是明辨事理学问渊博的不寻常的人了。他每到一个城镇,整个城镇的人敬重他;每到一个州郡,整个州郡对他感到惊奇;去到天下各地,天下各地的读书人因他而自感惭愧,说:“我见到这个人,自己恐怕虚有读书人的名称了。”他们于是一起到北方游学,侍奉他,请求做他的弟子。这个人出门就乘坐轻便安车,在家就为人师长;众多的弟子来来往往听他讲授,这个先生安坐家中传授他们。他论说道: “大略我对于学问,并不能做到事事都精通。我有要领,学会我的要领,凡是想要学会的都可以学会。”众弟子得到他的学说和书籍,非常高兴,不到一年,学业都有成就,夸氏先生对此洋洋得意。他的治学方法,只有传授而无所接受,他的才能只有传出而无吸收。他心中暗自庆幸:“我已经成为天下人的师长,怎能再辛辛苦苦地搞学问?从今以后,只图游玩快乐,以此度过自己的余生罢了。”这样又过了几年,众弟子不时地到先生的住所来研究学问,先生应答的不超过当初,于是逐渐厌倦地离开了他。他越老越糊涂,为师的资本越少,求学的人越发离他而去,他没了吃饭的资本,就回到自己的国家,而那个国家的人们也不礼待他。现在人们谈起做老师的,又都互相告诫不要像夸氏先生那样。
戴氏说:“豢氏国和夸氏国的那两个人自取其辱,他们终身也不能追悔了,但是追随他同他交往的人为什么那么刻薄呢?我看自古以来记载怪异的书籍不止一种,那些州郡国家的名号不是人的足迹所能经历的,荒诞不经无所考证。相信那些事情不是人间应当有的,所以历来君子大都略去而不加考查。但这两件事关于教育,我所以写出来并记录在此,以便使苟且于眼前娱乐而安于已成就名声的人有所警戒啊。”